看《黄河尕谣》的时候进场晚了10分钟,排片的影院太少,去了不熟悉的一家,时间都浪费在了目的地的寻找上。带着不满7岁的儿子一同观影,张尕怂家乡的山垄、农村的市集、手扶机械的耕种、炕头薄被里休养的老人……一幕幕都勾起我儿时关于故乡的记忆,而儿子在一旁各种不解的询问,则让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我与城市中长大的他,关于世界的记忆已经相隔如重山。而离家的张尕怂,也在向外的步伐里,与故土渐行渐远。
故乡之美,美在那些从小耳濡目染、视为庸常的事物。比如,我看到陇原大地的山川,便觉得意外新鲜,感叹自然的鬼斧神工,而可能在张尕怂那里,那里只代表着“偏僻”与贫瘠。他在纪录片临近结尾时,站在故乡的荒山前说,说,“我想到一座山里,静静地躲在那里唱民谣,而那座山却一直没有找到。”但在影像上,他的背后,就是绵延不绝的群山,他往前行进几步,就能走到它的里面。只能说,他想找的山,并不是故乡的山,或许是更加湿润舒适、佳木葱茏所在。
看完片后回家查询,发现他在大理开起了可以唱民谣的餐馆,虽然过程有撕扯,但他逃离故乡的脚步,是诚实的。
实话说,在纪录片中,他的民谣唱法和表达都并不打动我,那里面我能感受得出他想讨市场喜欢的“聪明”与“机巧”,甚至于他的嗓音,并不能唱出完全的“原生态”。真正唱得好的是开场十分钟后公园里手持雪碧瓶子的青年,他的声音就像春天的黄河,在土地上流淌蔓延。而张尕怂,他的歌曲里,始终是“自我”的,充满了个人的情绪,这种情绪,在大山大河面前,是“小”的,而在当地,这种表达,反而是珍贵的。人在阔大的山川与河流面前,是无力的,只有怨气与歌颂,而将目光从大山大河面前移开,放诸自我身上,是难得的,从这个层面来说,张尕怂并不“怂”,他是勇敢的。
回家时,他的母亲看到摄影机,才回应了他的招呼,他的小侄女则直接对他说“我不喜欢你”。这个“不喜欢”代表的,或许正是家庭对他的态度,因为他的选择与陇原土地生长出来的价值观,是背离的。那边土地上的人们,并不认为唱歌是可以当饭吃的。工地上的劳动、一年四季的农忙,或许才是实在的生计。
而要把唱歌当饭吃的张尕怂,面对的,还有一重市场的拉扯。他去参加《中国达人秀》,想着或许能改变自己困顿的现状,而由于对大众传播规则的不适,他的节目没有以任何形式播出。故乡、市场、个体,三重的角力,让张尕怂一直处于自满与抑郁的“中间态”,放下自我迎合市场,他的个性将被磨灭,泯然众多无病呻吟的民谣歌手中间;背离市场吟唱自我,他将始终潦倒;而故乡呢,若是回得去,也不会“出走”了。毕竟,这个大学辍学的青年,终究没法走常规的路。
在观影的过程中,我不断想起锡兰的《野梨树》,那个普通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的青年,一路怼天怼地怼空气,厌恶自己的父亲、厌恶功成名就的作家、厌恶政府工作人员、厌恶宗教拉比,一心想要出版自己写作的关于故乡的书,最终却发现了这片土地的包容,选择了留下来。而张尕怂,一路在说着对土地上民谣的热爱,谈着自己如何爱唱歌,拜访民间艺人进行民谣采风,却坚定地将故乡形容为“前妻”,而复婚的可能性,是没有的。
不是锁生锈了钥匙打不开,而是离开太久。国破山河在,追寻自我的“背叛”与“逃离”已经将他推远,不可能再回去终日劳作。而故乡的那一点劳作与贫瘠,却可以当作艺术的养料,供应市场,以此来求一个温饱。
在纪录片中张尕怂演唱的歌曲中,我对那些“媚化”过的民谣并不感冒,喜欢的是他那首《我是一个有钱人》,因为这首歌才是他最真切的表达。希望“刮风刮美钞,下雨下金条”,这是离家的他最真实的呐喊,直面追求没什么不对,毕竟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城市,人们最尊重的,都是有钱人。
在纪录片的表现中,有一个段落的拍摄感觉非常“醉乡民谣”,那就是夜晚张尕怂在街道上行走,边走边说他要有个大房子,要娶媳妇,要生娃,教他唱民谣。让娃唱民谣这句我听着是挺“虚”的,但买大房子娶媳妇,一定是真的。孤独的吟唱者,在《醉乡民谣》里不得志作大死,想的是演出机会;而在《黄河尕谣》里,张尕怂从不缺演出机会,中国这么大的市场,总有吃饭的地方,但也总难在芸芸歌者中出头。
纪录片在结束时,播放了张尕怂的结婚画面,他终于娶了媳妇,看得出他的开心。这些年来,在纪录片中肉眼可见的他的乐器从三弦变成了吉他,衣服从对襟瘦棉袄变成了T恤,他越来越“城市化”了。
儿子安静地看完了全片,走出电影院后我问他讲了什么,他说讲的是“有一个人,很喜欢唱歌,他唱得很好,可是唱着唱着又唱不好了,最后身上只有60块钱。他很想有个大房子和娶媳妇,但他越来越唱不好了。后来,他娶媳妇了。”
没想到不满7岁的他竟然看懂了这个故事,“唱得好”与“唱不好”或许是艺术的范畴,但歌者的状态与内心,却能最直观地带给观众感受。“艺术”这种东西,你爱与不爱它,它都能用作品直接反馈。
很感激导演在大荧幕上呈现了陇原的农村面貌,在城市生活久了,再加上家乡的农业也早已机械化,几乎见不到这样的手工农忙的景象了,看着那些画面,有些想家了。不同于张尕怂,我是能回去的,因为我的家乡,也早已“城市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