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20年最热门网络名词之一,“小镇做题家”以个人化的方式曲折地将城乡结构问题带回了公共讨论空间。在此背景下,《杀马特我爱你》因其极富关怀性和反思性的左派眼光收获了大众的广泛赞誉并不令人觉得惊讶。它使得许多出身小镇、侥幸走出小镇的青年人自然地反思起了自己依赖着哪些 privilege 才得以逃离原有的阶级身份,并在对成长的追忆中发出“此身虽在堪惊”式的感叹。就如同杜鲁门·卡波特在撰写其名作《冷血》的过程中,随着对一桩灭门惨案的深入调查,渐渐感受到自己和凶手之一佩里冥冥中共享着同样的命运,他评论说:“佩里就像是我同屋长大的兄弟,我从前门出去了,而他从后门出去了。”
由于在编排和剪辑过程中始终尽量让创作者隐形,将话语权交还给杀马特群体本身,同时也像李一凡自己在采访中谈及的那样,筹备期间逐渐放弃了对所谓“第一现场”的执着,采用了大量从杀马特青年手里购买收集来的照片和视频,《杀马特我爱你》的成片和一些精心算计以迎合社会热点的伪现实主义爆款电影有着泾渭之别。电影以一种几乎是不留痕迹的方式跨越了亚文化研究的局限性,将矛头指向更深处的权力与经济结构。同时,杀马特群体生于特定的城乡结构,遭遇到消费文化的风潮而被赋形,作为现代性重要表征的自我认同问题潜藏于城乡二元制的主题之下,让杀马特群体体现出了更加广阔的意涵与价值。
在电影里众多被采访者赤诚的自白中,除了中西部乡镇的贫瘠,流水线工厂对工人残酷的异化外,让人尤为注意的,是频频被提及的“同类相认”的瞬间。比如回忆自己如何初识杀马特,感到心有灵犀(虽然我和她不是很熟,但那种性格的气氛我能够感觉得到);如何进入到溜冰场这一杀马特活动场所(不管认不认识,只要发型是这样……虽然我不会溜冰,但也会跟着他们跑),成为杀马特后的交友理念(我搞杀马特,他也搞杀马特,我觉得我们两个的性格,追求的东西是一样的,聊天可以聊出个人的一段历史,叫我们玩杀马特的和一个平头的人来聊,是无法沟通的),以及对杀马特的总结性概括(杀马特是因为我们的发型是一样的,我们相当于同类一样)等等。
生于农村家庭,无法获得良好的教育资源——抑或说教育本就是一种对他们进行筛选、将其淘汰的社会机制;在家庭负累和工厂剥削之下被迫放弃自我实现的梦想;爱情在现实面前也频频触礁……杀马特群体大多都有着类似的生命经验和成长创伤,很容易理解彼此在缄默之下的生存困境(玩杀马特的话,我感觉就是每个人都有一点伤感)。如北大中文系教授邵燕君在《中国当代青春文化中的犬儒主义》一文中提及的,在一个拼爹的时代,80、90后大多数人其实无爹可拼。“80后的父母大多数是50后——青年下乡、中年下岗的一代。他们承担着社会主义最沉重的债务,子女又赶上了资本主义最残酷的原始积累期。所以有人说,80后是‘穷逼’的一代生下的‘苦逼’的一代。”
原本注定埋没,即使被视为异类也要活出自我,正是这种来自生命深处的不甘才使得杀马特们活的那么有力(我的人生要我来做主才行,哪怕是错的;玩杀马特的时候,感觉我全身都不一样了,自己会颤抖),这样的描述可以原封不动地拿来形容性少数群体。利用消费符号对身体的夸张改造,杀马特个体反抗着工人灰色调的沉闷生活,同时也得以快速确认和识别自己的同类,这几乎与酷儿群体中的变装文化异曲同工。LGBT人群受制于传统的二元制性别文化,一如杀马特群体在城乡夹缝中经历着自我的压抑和迷失。
美国变装文化的领军人物鲁保罗·安德尔·查尔斯曾说:“我们生来赤裸,余下的皆为变装(we’re born naked and the rest is drag)。”社会要求LGBT群体穿得“像个男人/像个女人”,同样也无时无刻不在要求工人群体穿得“像个工人”,把身体作为唯一的反抗舞台,只因被边缘化、被排斥的人群除身体外一无所有,也因为身体是社会规训最直接的作用场所。
在此不必赘述大家耳熟能详的凝视理论,但必须提到的是,通过艳丽的造型和穿着,杀马特群体以极端的姿态将自己主动放置在了被凝视者的位置上,这一在通常境遇中被操控、被贬斥的身份对他们而言却有着独特的积极意义(就算别人骂自己两句,也有人跟自己说话;别人的关注是那种异类的关注,但还是看得到你),因为主流文化出于各种目的不遗余力地抹消着杀马特们作为农村新生代的形象,对他们的挣扎视而不见。这和上世纪的酷儿运动通过显眼的装扮在公共场所中凸显自己的存在,捍卫自己的可见度一样,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幽微复杂的东西,所谓物不平则鸣,都来自人心中最基本的想要被爱和被关注的欲望。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酷儿运动与第二波女权运动,黑人民权运动汇流成声势浩大的身份政治运动,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不同于传统党派政治的去中心化和去等级化。杀马特群体是这样(只要是玩杀马特,都是我们的家人;在家里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同时也正是去中心化的拍摄理念成就了《杀马特我爱你》的独特性,这或许不能简单地归置为一种巧合。
注:括号内的话均引用自《杀马特我爱你》片中被采访者的叙述
本文为第五届深焦华语影评大赛初选参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