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太平洋：雷霆再起》想必各位已经看过了。 没看的话其实也不用看了，除非你是资深的机甲控和好莱坞无脑奇观大片爱好者。这一部的口碑直捣地心，从上映第一天开始，便是铺天盖地的吐槽，网上所有批评基本都是这么几个套路：远不如1，陀螺真棒，景甜电影宇宙……口径相当统一...  (展开)

 





徐克是香港电影的传奇。传奇都有传奇的天分。这个电影导演的天分常常表现在时不时就拍一下政治的肩膀，在无比杰出的娱乐之外。东方不败是"变态"的。因为他自残。但是你别笑。谁也好不到哪里去。《东方不败》里政治意象到处都是，偏偏又充满了江湖娱乐气息。也算是点出了政治的本质。政治不过是许多场有规则的游戏。金庸的原著精神，本来就是把《笑傲江湖》搞成为一本政治小说。能够将金庸的原著去其繁复，取其神髓的，事实上就他一人而已。不仅拍出了小说中的豪情，还真正敢点出其中的政治神韵。但金庸自己不承认这电影，就承认和徐克是朋友。其中玄意，是另外一本帐。所以，小说－电影，算是功德圆满，联袂打造了一个莫大的寓言。


不用指望一部电影说得天花乱坠和奥妙无穷。但是这部一个主题的充满妖气的电影和小说，所使用的隐寓，勘称最贴切的。三重境界，浮世全现。


第一重：缘起


"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令狐冲带着一众师弟师妹，退出江湖，故事都是发生在这个过程中。本来他向往的不过就是酒肉快活，快意恩仇的江湖而已。后来却遇到无数神秘的事情。一直到被江湖上的两大门派的首领讲道传授心法，才算是脑袋开了窍。开始想了正义什么的，天下太平的什么的。偏偏他是个运气虽然好，却根本担当不了理想的人。他的理想之轻，使他天然抗拒沉重的理想。后天的东西都是武当和少林的两个掌门点化的。他是他野心庞大心计深沉的师父的一颗棋子。后来得以化解浩劫，逍遥快活去了。


令狐冲的存在，是多数人的象征。从来人就是如此。多少人一如电影《黑客帝国》里的主角，大梦一觉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到头了才大梦觉。犹记当年的风华少年，单纯的可怕。这单纯全然是庞大的外在世界所控制的。有一天忽然发现，这世界根本不是自己所认识到的世界。以前所树立的标准和格式全错了。感觉自己如同病毒，原来你天然就是错的，错的，错的。既然是错的，不改造，你就要被修正或者消灭，病毒的命运是这样安排的。令狐冲的出逃，用老概念说，是自发的，而不是自觉的。


但是说到后来，反而能够开解了。没有当年的压抑，何来今天的出逃。没有今天的出逃，又怎么会有明天的幸福与自由？黑客帝国三部曲的那点哲学意义，在方家面前或许不屑一顾，只是，那偏偏就是最基本的基础。一切启蒙与反抗，一切觉醒的命运，都从此中来。幼稚不可怕，可怕的是"后怕"。谁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这样幸运，能够从迷梦当中醒悟过来？那些没有醒悟来的人呢？因为这样一个事实，多少人付出一生的代价，孤独、被放逐、被幽闭......但是，即使如此，逃出去的快乐，是世界上最不可估计的快乐。从对苦难的承担当中，是可以发觉出升华的价值和自我的肯定的。我们不歌颂苦难，但可以歌颂对苦难的承担，但应该强调减少苦难和以消灭苦难为目的为己任。


前两年有本著名的网络小说《悟空传》，里面一句话，是给所有停留在令狐冲阶段者的诱惑。是的，没有人有资格有那个道德高度，可以去鼓励别人牺牲。但是，理想的号召，我们又怎么能够抗拒？我愿意在这里一再引用小说《悟空传》那激动人心的理想主义宣言："知道吗？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现在正在被他们所注视着。有时他们会借我们说出他们想说的话，你若知道了这一点，你也就可借助他们为你创造的灵魂与他们说话，这世上万物都是可以随意被变幻的，你要想不被变幻掉，就要先知道自己是什么。"


故事里有金蝉子，大道高深。话就是他所说的。为求心中的不解化解，与自己的师父，无上的大法所在，如来赌博。用他千年修行，赌个胜负！金蝉子正色对隐士类型的家伙、对如来的无数弟子说道："人只为自已解脱，却不能算得成果。这一路上，我看到众生心中蒙憧一片，丢不下个爱恨痴缠，苦也由之，乐也从之，却总是一个欲字。我佛劝人清心忘欲，可生由空而生，又教之向空而去，不过是教来者向来处去。苍生之于世间，如落叶纷纷向大地，生生不息，本不用导，也许还有别的真义。我想到了很多东西，师尊的法却不能解我心中疑惑，我这次回灵山，不只是颂经，还想请师尊解解心中之惑。"别人的法，到底是遮盖不了自己的眼睛。


"如来是什么？""是如实道来。""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金蝉子仰天笑道："我为如来，又有何惧？"这世界上，那些虚妄的以为可以解救世界的人和他的道理，是如此的害怕，害怕"如来"。那坐于高台上享受万年烟火的如来，原本不是真正的如来，如实道来，才是如来。所以，佛说法天花乱坠，迦叶不语言拈花微笑。那金蝉子却跳起脚来，批判迦叶道，"你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即为你悟而笑，却忘了那天下万千笑不出之人！"说到底，你选择什么就是你担当的什么。我才能够理解，在夜路上，那些能够拆下自己的肋骨做火把，照亮前行路的人的心境。那份"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地藏十轮经》），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是的，肋骨火把是自己拆下的，路是自己选择的，希望是自己给的，不得回头就只有向前行。


但是，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这个世界上，居然就是有第三条路。迦叶不语、令狐冲们就是第三路者。令狐冲好歹是无知的得过且过的，迦叶却是难以宽容的。迦叶等等为自己的领悟聪慧而笑，忘了天下万千笑不出之人。犹如黑客里无法更改的命运。电脑程序安排了控制，安排了反控制，安排了反控制的反控制。社会的那哲学有否定，有了否定之否定，却有很多人忘记了那"否定之否定"的否定。屈服的人有，叛徒有，中间派有，英雄也有。虽然内中风云诡谲，一切，仍然是一盘格式内的棋局。令狐冲在彻底明白他师父的角色后，是害怕的昏了过去。这昏，用心理角度来，也就是自我的防卫，他没办法承受这样的发现，一直到最后，他对真相选择的都是尽量不去触摸。


第二重：缘灭


"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退出江湖是梦幻，不谈政治，于文人学者不过也是梦幻。但谈得尴尬和恐慌。小心"有头睡觉，没头起床"，这对于前苏联的无数于思想有牵涉的人，算是如山铁证。对于其他的兔死狐悲的感叹，是一回事情。知识分子都是东方不败的宠妾，如鱼喝水，冷暖自己知道。"大家都是浮世尘缘，何必多问。"身为妾，本来以为自己跟随的是英雄（她的教主确实本可以成为苗人的盖世英雄），谁知道，却是幽幽阴柔的东方不败。全心忠心献上《东方山河图》，换来的不过是和天下人一样负心的骂名，最后献出卑微的身体实现主子的心愿，直到自尽以酬谢东方不败的宠爱。


东方不败的全部可怕之处是他夺得权力之后，又对权力失去兴趣。她或者他想把权力托付给小人就托付给小人。你把天下当宝贝，他却把宠男当宝贝。小说里，君王的天下在手，任意把玩，无非如此。东方不败的忠心部下童百熊，以为只要找到东方不败，当面请示，便可以得到公道，只要他一知道实情，便一定不会容许教务恶化下去，但千辛万苦见到东方不败面之后，童百熊才发觉，原来是没有分别的。有些事东方不败根本知道，但知道不知道都是一样，东方不败也会让杨莲亭照做。


到电影里异曲同工。绸缪多年的霸业，可以一朝放弃为了自己多爱。天下交给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是好事。武功就是权力，修炼武功就是不断膨胀的权力，任我行是为了取人狗命，东方不败是为了男人。一路的货色。


小说里是权力之外寻求超脱，但电影里多了一层真正的现实。枭雄大恶，一样有真情实感，一样还能够打动人心，使你在厌恶之外心有姑息，受害了的人自然是刻骨铭心，没有受到其害的却望之文成武德，雄才大略。单纯人头落倒也落得痛快，但哪有那么容易？你恋着他这边的话语温存，他那边却是手起刀落不留情面。你如果真是无知的妾，也罢了，但如果不幸为读书识字断文的人，甚至还想着报效，那就不得不分裂。甚至那君王自己，在笼络人心时，感情辐射大一点，流露一点真情实感，也会使他觉得自己更加礼贤下士，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千古贤明的君主了。也使礼贤的对象"下士们"感激涕零，得以附加在龙的尾巴上，飞黄腾达于历史，也就成为各人自己心里心照不宣的小九九。


但是，更进一步呢？


明清的大儒们，个人的清誉和子孙的投奔，满清皇帝无比洞悉。一手拉拢一手警惕，但大儒们何尝不知道自己的那点价值所在？他们的立场和历史记忆恰恰是他们与众不同的东西。他们的痛苦都成为博取利益的砝码，一旦轻易投诚也就了无意思，一朝的忠臣，是下一朝的忠臣的楷模。


你自己虽然备受恩宠，但忘却天下人的水深火热，又算什么？束发受教的经典，不管是孔孟还是马恩，和朝不老实听话夕就难保的处境，就成为两重人格永远的拳击争霸赛。即使你当年英雄豪气生死不过谈笑之间的事情，但是，最怕的是这般手段。要么君子，要么小人，要么半君子半小人。自己选择一条路，接受一条路的命运。人性到此，才是算计到头。也才是"道心唯微，人心唯危"的真正可怕之处。学问中人读了《笑傲》之后的背心发寒，也就值得同情和理解了。其实这江湖换为政治，不也就是真正的谜底。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政治就有权谋。人就是政治，你怎么逃避？


是一味假装清纯，还是斗争？权力与权力，自由与不自由，原来就是拉锯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这个时候，道德的内审，恐怕是唯一的支持力量。比较起压迫的力量，作为弱势的"下"所能够做的，也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救一分是一分。


湖南的书屋在2003年的10月，一篇《"窑洞对"之后，黄炎培晚年三题》简直是最佳佐证。"黄是江南地主阶级的总代表，至少是总代言人。"所以呢，"政治的斗争需要政治对手，政治朋友一个含义就是强有力的有大本钱的对手。"民主人士黄先生可以在其中起到特别的作用，比如转达话给当时的被黄代表的阶级。黄也因此得到对应的重视。运用之妙，叹为观止，那"传统文化"的"文化传统"（李慎之先生的说法）的一脉相传，更加是不叹为观止也不行。但我们不得又不承认，如果黄是自觉去用自己的这份"资格"造福于民，也算配得起他的窑洞对。可惜的是那核心思想的无比磁场，将他如同一粒铁砂吸引过去，再不得有光彩。


第三重：缘生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也因此，《笑傲江湖》与电影版本的侧面解读，算是武侠的终结与顶峰。虽然两者都有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但是毕竟都是虚构的。虽然说了大半天的真话，最后还是不免光明一把尾巴。到此，兼济天下幻灭。醒梦换成醉梦，《鹿鼎记》里，就纯粹是举重若轻的戏说了。醉是第四条道路。谁都欺骗不了的时候就想忘记。金庸说："另有一种人对改革不存希望，也不想和当权派同流合污，他们的抉择是退出斗争旋涡，独善其身。"以前读过一句有点意思的话，"风花雪月的好处就是不会成为统治阶级的工具，因为她太美好，政治无法利用她。"退出江湖，谋取一醉，也不过是想借助风花雪月忘记。曾经半途而废的理想主义者，灵魂会回来折磨折磨。曾经一马当先不回头的，离开了世界悼念仍然如潮水。浑浑噩噩原来不是真的，是假装的。


消极抵抗本是错误说法，不管什么策略，抵抗就是抵抗。难得糊涂，也是一分抵抗。"各尽人事，各安天命"。说的真好。


其实，并非是故意抠字眼去抓微言大义，实在是那些大义无孔不入，早就潜伏在任何你能够看到的地方。能够一醉，仍然是文人梦。这个1992年的电影，横亘在那里。人世间的江湖，虽千万人谁往矣？


你承认不承认？


就因为这，我才真正相信，一切有尽头，也会有开始。等到风景都看透，细水常流，还是我，读到这文章的你，去看的。你所做的，就是价值所在。
　文 / 沈嘉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