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问庄树:“我错了?是我想除夕夜为你放把火,还是我想去南方错了?”我被她问住,她的困惑是那么直接,却那么无力。
李斐想要逃离吉林,逃离这片神弃之地,到南方去结束痛苦—— 无端在脑后落下的板砖,因为暖气坏掉只好睡在沙发上的夜晚,如影随形的抢车焚尸案件。于李斐,这些痛苦从脚趾尖开始,逐渐爬上汗毛,最后成为呼出的一口无可奈何的白气。但是这片痛苦而来,又会走向何处?
在本应该是这个城市经济支柱的工厂里,机器破败不堪,勉强能工作的用粉笔被做好了记号准备拉走;而原本应该是城市主人的工厂工人变成了无名而愤怒的群众。观众所被呈现的只是他们的喧哗与走廊里挨挨挤挤的背影。这些支撑着吉林这工业城市运转的最后基础设施于人际关系被破坏了之后,寒风无孔不入,希望无以为继。
而那个象征着温暖与新生的南方,被寄托在每一个被运往它处的家具缝隙里,寄托在人们望向远方迷茫而忧伤的目光里,寄托在口口相传的奇迹里。其实南方具体哪个城市不重要,人们只是希望城市恢复到以前一样的生产与安全。如果在吉林这座,所有学校、婚丧嫁娶、住宅体系都围绕着工厂而进行的城市中,最根深蒂固的链接抖失去意义,那么什么才能称得上是引以为傲的呢。
因为失去了骄傲,混乱从此产生。庄树的爸爸彻夜打牌,李斐的父亲失业摆摊。当经济的压力落到每一个人头上,贿赂成了美德,模范成了空名。而当公序良俗成了负担,庄树和朋友们便从此自然地抢车,打架,百无聊赖。这座城市没有人能够指责他们,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他们。镜头下的庄树和朋友们与其他无数青春电影一样,三五成群挤在车里,在路灯下摇下车窗,在车里放声大笑。然而坐在偷来的出租车里,这份欢声笑语是那么不合时宜。
同样不合时宜的,还有那一场放一把火的约定。李斐乘坐便衣警察驾驶的出租车前往汾屯,她的父亲紧随其后。在那间出租车里的四人各自心事重重。在李斐看来,这只是稀松平常的父女之间的谎言。在李斐父亲看来,这是自己对女儿暴躁的关心。在受到上级一刀切破案压力的警官看来,这可能是自己还是工作的最后一次机会。直到警官最后亮出枪准备逮捕李斐父亲之前,我都不会想到这次无关紧要的对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种日常和生死关头的反差在我看来是那么不合时宜,没有预警,没有追逐,甚至没有第四个人的背后操控。枪声在一片混乱中响起,多年之后这支枪同样延续着不合时宜的身份,一直藏在饭盒里。
庄树妈妈手中描绘的“平原”牌烟盒,正面是一片沃土良田,背面是一个手拿火柴的小女孩。香烟本用来平息欲望,然而李斐妈妈用其暗送秋波,传递着自己的心意与欲望。李斐学画的时候,庄树妈妈勾勒着烟盒上手拿火柴的小女孩,她告诉李斐,只要拥有信念,红海都会为你打开。
影片最后烟盒成为破案工具,是可以称得上最符合原著精神的一段,也是“信念”回光返照的时候。庄树手里捏着烟盒,看到烟盒上的人是如此熟悉,但是随着破案,观众才知道谜底就在谜面上:李斐就是案件核心人物。那天晚上,这盒香烟上肖像的原型,这盒香烟的持有者和借烟人一起密闭在出租车里。庄树只有通过这烟盒才能拼凑起那天晚上的故事。“平原”上永远宁静,而只是因为李斐的,想要在平安夜一把火信念,从此烟盒上她的脸颊沾染了血迹。而也正是因为庄树对这起案子的信念,李斐终于得以拨开时间,再次来到他的面前。
平原上的火焰终究被庄树点燃,燃烧了这个城市不甘的颓废,燃烧了名存实亡的公序良俗,燃烧了年少的无知与爱情。而于我,它也燃烧了我对这座城市的生养之情,我身在纽约见证着电影里似曾相识的父辈的身影,衰败的城市街道与工厂,无比熟悉的方言与习俗。然而我并不想回去,像千万吉林市毕业的高中生一样。只是平安夜的一场火焰值得怀念,其所燃烧的,只是任之随风而散。
去林肯中心看这部电影那天,正是林肯置办亡灵节的日子,穿着骷髅骨骼衣服的人在跳着不明所以的舞蹈。而往日空无一物的静水上也放上了色彩鲜艳的纸灯。每处都有人在思乡,故乡只在被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引人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