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田戦。戦者,斗也,是从戎为将者逃不开的职责。在我心目中,它有武,却无侠。让我明白这点的人是都督子虞,一个醉心权谋与征伐的奇男子,敢置身刀枪火海之中,论勇武,沛国无人可匹敌。善谋略,任何一个沛国的人,都甘愿充当他运筹帷幄的棋子。即便是死,也要戦的英勇。因为沛国人相信,都督会让他们生的有意义,死的有价值,让“沛”字威加海内。沛国路人皆知,都督志在天下,以万物为刍狗。一代雄臣,不尽如此。沛王许我高官厚禄就是为了防子虞,因为都督,才是沛国真正的天。其实我信都督比信沛王还要多一点。所以我觉得沛良很苦,有都督在,他做沛王好似武不达,韬略不显。唯有把斗酒诗赋化作一绝,贤言智语帖满王宫内外,生怕群臣不知他胸中藏沟壑,下笔可催城。前一阵子,赵牙将说似乎能从中参透剑意。我笑了,暗想,这算哪门子剑法草书,字字都是在向敌国求和,向都督求和。境州失守后,沛王向杨苍求和,还写下了一首太平赋,填进下了王庭内的所有屏风,不再理会都督屡次三番的请战,整日醉在歌姬卧榻之间。是何等昏庸无能,疯癫敏感?他在惧,雄臣是容不下贤主的,意气风发时,怎甘俯身于他人屋檐下?都督只不过是在等名正言顺的反,或者天下大定之时。然而无论哪一种,沛王良都会身首异处。所以沛王不愿意都督夺回境州,万一真杀得了战神杨苍,都督西出再无敌手。沛,将再无良也。毕竟都督也是出了名的狠辣,从不留弃子。近一年,都督愈加耿直,不像从前那样能忍,竟敢当群臣面直谏沛王,言语冲撞十分了得,字字照我心扉。每当此时,看着沛王那窝囊样,我心中都在摇曳,一身戦胆,是为都督死,还是为王活?都督信奉伏羲太极,我也信,在田战心中:权为阴,武为阳。当我久居朝堂,不再是乡野匹夫时,愈得权,出招愈加不得纯粹。师傅说过,分心会让武者死的更快。都督这一族,武技戦法最善让人分心,攻的,就是武者大忌。对他们来说,万物都不过是棋子。我田战差的,或许就是这一份狠厉。有侠气,就谋不了国。不过我不在乎。昨夜的雨有些喧嚣,都督只身去了境州向那杨苍宣战。沛王一得知,让鲁严在雨中候了近三个时辰都督。大殿之上谈了什么无从得知,但我心中高兴,都督败给杨苍那一戦,算是铩羽而归,却依旧没有丧失豪胆,筹谋让沛国恢疆复土,不畏一战。都督,我田戦,拔城技在痒。上殿那一刻,我以为战事稳了,一国之都督过去宣战,杨苍哪有不应的道理。从未想过,沛王提出先要给都督去年受的伤敷药。群臣惊颤,不知赐的是毒还是药,都督一陨,鸠杀重臣的沛王还如何能定国安邦?且不说沛王会被国民唾弃,贤达会离弃沛国。我能守住东线,西线,沛国又有何人能戦?一息之间,大家想的都是国破家亡。都督婉拒两次后,被逼无奈,只得慷慨解袍,只见心口处皮肉翻卷,腐色堪忧。见者,都觉得沛王恶毒,竟然揣测沛国大英雄的伤,是新伤。没有人不被都督折服,言辞慷慨,愿以平民之身,去搏战神杨苍。我亦折服,但我却想通了另一件事情,恐怕沛王也知道了。杨家三刀,从来只留刀下鬼,杨苍赐给都督的刀伤,给到常人早就死了。原本大家都以为都督已经治愈了,没想到伤口竟是这般成色。武人都知道,伤口久腐,能化血成毒,一旦毒素流经全身,绝对不会还拥有都督此刻健壮的体魄,世间有药能把伤拖成这样?只有新伤才可以保有这样的体魄,沛王一诈,我心中了然。真正的都督,恐怕已是病入膏肓的痨鬼了。但我还是服。即便眼前的都督只是个影子,我也为他的仗义执言和胆魄所倾倒。青萍公主眼中的爱慕,都快化为实质了,也没能阻止这一切。沛国都督子虞,退了朝服甲胄,虎步离开朝堂,武臣心中俱是不忿。我也想像他那样潇洒步入雨中,只是,已少了沛国的天,沛国不能再没了军国支柱。势必,生灵涂炭,所以我不能走。是夜,我在家中望着连绵夜雨,觉得自己分心了,不再是纯粹的武人。我为沛国尽忠,依仗的究竟是什么?我扪心自问,可夜无星辰,也没了答案。才过两日,鲁严从敌国回来了,也带回来了一个消息。杨苍之子杨平允了沛王许给他的一门和亲,但,只是要纳青萍公主为妾!一国之公主,许给你为妾?你要我们沛国人颜面何存!?好似成了下等仆人!这样丧权辱国的事情,万万不可答应。更何况,是青萍...我田戦,不愿意。好端端一个爽快女子,虽然娇蛮任性,却是那般可爱,整个沛国也寻不出几个。她做妾?岂不是侮辱我沛国男人无种!我要西征,砸碎境州城关,削他杨家父子!然而,沛王不允。呵,学都督解冠卸印又何妨!?我扔掉了戎马半生换来的朝服,向殿外走去。沛王弯弓射了一箭,嗡的一声,射到离我脚边1寸远。其实我知道,以沛王的武勇断然不止是这样。有子虞这样的臣子,谁能不多一技傍身?他甚至把青萍训练成了顶尖好手,立于他帷帐之后。看着颤抖的箭羽,我明白了沛王并不想杀我田戦。以沛王的聪慧,即便是恼怒的时候,也能想到我一旦死了,沛国上下除了都督再无名将。呵,谁稀罕。我在原地等着,看那沛王举弓缓步走来,来亲自毁掉他自己的沛国。青萍她还是来了,我和沛王都明白,她会挡在我们之间,从了沛王真正想达成的事情,答应和亲。谁都知道青萍公主重情重义,说她体恤良臣,不如说这妮子生性善良,虽然身在公主之位,做的都是以己度人的事情。我有点喜欢这妮子了。可惜她不懂她的沛王哥哥在做戏,可惜,她是女儿身。又或者,沛良该庆幸他有这么个妹妹。来换我的一时愚忠。雨一直下,罢掉官的我坐在家中揣摩都督夫人小艾说过的一席话,水盈则胜。真不知都督的影子武士,会以什么样的手段去赢取境州,我对战局有一点期待了。但我不明了,以都督的身手都不能敌杨苍,为什么会信任他的影子能胜?如果影子的武力超过都督,那为何不会取而代之?莫非,跟我一样困于情?家人?爱情?总有一两种束缚,让他失去了灵魂。甘做都督子虞的一幅皮囊一幅作品。呵,都督,你真是舍得啊。夫人肤白胜雪,雅致过人,沛国万中无一的美人,却只配做你的饵而已。大丈夫当如是?吃顿早饭的功夫,被都督的人约了北山竹林,见到影子,却好似故人相聚。大概是同困于情吧。他说北面还有上百死囚,将由我来统帅,定能攻下境州,当他说都督想见我时,我也忘了惊讶。是啊,他那么坦然,好像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我觉得他身上有一分纯真,是不会负我之人。终于,我在密室之中见到了真都督子虞,他自囚于斗室之间,却能掌控沛国上下。这位形同枯槁的都督,跟我谈论起救他的那一战。那时,你是沛国的天。作为武人的骄傲,莫过于能以性命换国运,不拼死救你,救谁呢?如果不是我田战拥有统帅的能力,还跟沛王闹掰了,你恐怕不会冒险见我。一旦见了我,也就意味着影子成了弃子,沛王,有没有也无关紧要了。出斗室的刹那,我看了看这个被叫做境州的男人,说出了心里话:“恍惚间,我觉得你比都督还像都督。”斗室之间的那个人,没有光鲜衣衫后,谋略胆识依旧过人,却怎么就让我心生厌恶了呢?他和境州,像极了太极里的阴与阳。一个视性命为无物,一个为家国啸君王。一邪,一正。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境州这么纯粹的人不多了,或许沛王也这么觉得,会暗地里保他不死。管他呢?我去见见子虞为我准备的大礼,破杨家至阳刀法的阴柔沛伞。见过沛伞,我才明白为什么小艾说,水盈则胜。细雨连绵,落在刀上,滴在扇间,添了一丝粘意。利刀触碰旋转扇面时,涌现出一股绵柔之力,仿佛盈盈女子的绝美舞蹈,消融顺走了世间男子所有的阳气。我带着死士玩命的练了起来,或许真能破境州。又过几日,雨中寒意渐胜,江水,也漫过了万重山,到决战的时刻了。我心中的都督,影武士境州立于太极船上,将向杨苍请战,他眸子中多了一份视死如归的坚定,也添了一分满足后才会有的坦然。不明白他一夜之间经历了什么,只晓得我和子虞的死士们,大概多了半柱香的时间可以用。抱拳后,我带着死士入了船腹夹层,等着境州放机关暗号,我们好潜龙入渊,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按境州的战力,都督算过,能撑满三合。三合之后杨家刀法还有什么变化,他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境州就算死,也能换来境州破。想到这里时,不由得心中一凉,在寻思田某这项上人头又能值几何?境州的暗号如约到来,我催促死士就位,没想着青萍公主混入了队伍,直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我只不过是给沛王散出了子虞的确切消息,没想着,青萍会跟来。没时间乱军心,是福是祸只能兜着了。境州城内箭如雨下,雨又如箭涌,顺着伞沿射进了敌国将士眼中、身上,夺去了鲜活的生命。没想到拒我沛国兵马西进十多载的杨家军,像纸糊的一样,那么容易溃不成军。不知驻军去了哪里,好似空城一样,天助我田战。只希望假都督能撑得久一点,那样我便能在青萍公主身侧,畅快的喊一声境州破!旌旗在望,迫在眉睫时,我却被击晕了过去。眩晕中,剑鸣声奏成了一首激荡的曲子,我告诉自己,不能睡。每一声金鸣,都代表着凶险。等清醒时,青萍公主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娇嫩的身躯,被杨平在腹部上破了一个口子,遗容竟还有些恬淡,似是遂了她的某种意愿。杨平,与她并排躺在一起,致他死地的,正是杨平赠给公主的那把名为定婚信物的短剑,多么可笑的一场姻缘,似乎冥冥中该有这种定数。是我痴人多梦了。我砍断了旌旗,大吼一声,境州破!这一声,只能是喊给沛国人听了。人生有无数种意义,失去了一种独特的,还有别的可以补,狠狠补。我俯身下探太极船的情况,竟然看见境州弄死了杨苍,四极八荒无人能破的杨苍,雄壮身躯已没有了他的傲骨正气,摊成一摊烂泥。武者,到底要不要有侠气?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无数个影子。替身的影子,不是隐匿,是取代。雄臣的影子,不是筹谋,是野心。夫妻的影子,不是厮守,是恐惧。君王的影子,不是安民,是安己。死士的影子,不是热血,是冷静。将军的影子,不是杀敌,是诛己。谋士的影子,不是俯首,是佞语。少年的影子,不是血气,是铩羽。公主的影子,不是娇柔,是傲骨。等梦醒了,我给死士里的剑士,打了两个手势。子虞没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含义,但我觉得不需要懂,他说过,他为王时,我为都督。沛王来时,我领他看了青萍公主的遗躯,想知道他后悔么。沛王长啸嘶吼,泪与雨滴混在一起,煞是令人动容。可是后悔有用么?你悲的是亲情,悲的,也是失去了唯一一个能敞开心胸信任的人,可你却放任敌国之臣子羞辱她,只娶她为妾室,是害她的元凶。我觉得你不配为王,至少不是我的王。上庆功宴之前,暗探让我知晓了两件事。子虞正被诛杀,境州,在归来的路上。我觉得有点意思,真假都督都处于最弱的时刻,沛良想当真正的王了。可能在任何时刻,权都为阴,不管是王侯将相。近墨者黑。在看境州一瘸一拐走进大殿时,我愈发这样想。他在深沉,他在克制,他在想复仇,他的表情骗不了沛王和任何人。但其他人并不知道境州他不是真都督,都想为他道贺,却又惧这一身煞气。然而沛王就喜欢这样一个仇视都督子虞的人,帝王术,讲究控人的欲望。沛王需要一个声名在外的都督,让别国忌惮。不能让人忌惮的沛国,国将不国,更何况他刚杀了杨苍,还是亲手杀的。最重要的,是存那么一份阳正。沛王,让群臣都散去了,只留下境州、都督夫人、还有鲁严叙事。我淡淡看了鲁严一眼,移步走了。心想,青萍的债有你一份,可惜我没机会参与,毕竟此时的沛良,是最想炫耀手中权柄的沛王。想锄奸,欲邀贤。我责令群臣都离大殿远一些,里面谁生谁死,我都觉得有趣,尽管闹大一些,无妨。忽然,有一名玄甲武士到来,手捧一方首级盒子,面甲下的眼神阴翳无比,我竟一眼就认得,是都督子虞。
侧身让他走了进去,看身形气息不稳,让殿内形式变得扑朔迷离。算起来,除了必然会死掉的鲁严,这里面正活着的三个男人。无论哪一个活到最后,都会让我做他们的都督。可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会想当都督?
殿外群臣环视,我只觉得手中的剑柄有些滚烫了,心中已没有了任何魔障。
师傅说过,世上没有万全的计谋,也没有完美的演技,要学会藏拙。让人不觉得,你,竟会是他要诛杀的敌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