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写过一篇细节赏析的影评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365545/,但没有仔细聊过影片中“归宿”的载体,也就是明香里经常哼的「椰子の実」这首歌。这首歌旋律和歌词都直击人心,而且如果深挖,你会明白它之于归宿,有超越电影的、更深远的含义。展开说会让我之前的影评更显冗长,所以重新开了一篇。大家可以一边听这首歌一边看我的赏析(椰子の実b站链接)。
我试着翻译了一下整首歌的歌词,为了中文的美感有些地方是意译:
名も知らぬ 遠き島より / 从无名的远方小岛流れ寄る 椰子の実一つ / 漂流而来一只椰子故郷(ふるさと)の岸を 離れて / 远离故乡的海岸汝(なれ)はそも 波に幾月(いくつき) / 你是否已经数月随波旧(もと)の木は / 孕育你的树生(お)いや茂れる 枝はなお 影をやなせる / 是否还枝繁叶茂 树影斑驳われもまた 渚(なぎさ)を枕 / 我亦以海潮为枕孤身(ひとりみ)の 浮寝(うきね)の旅ぞ / 是孤身漂泊的旅人実をとりて 胸にあつれば / 拿起椰子 捧在胸前新(あらた)なり 流離(りゅうり)の憂(うれい) / 流浪的忧愁重新浮现海の日の 沈むを見れば / 凝望海边落日激(たぎ)り落つ 異郷(いきょう)の涙 / 异乡人的眼泪滚落不止思いやる 八重(やえ)の汐々(しおじお) / 思量那重重迭起的潮汐いずれの日にか 国に帰らん / 归根之日会是何时
这是1936年创作,后来代代传唱的一首日本民谣。整首歌唱的是乡愁与归宿:海边漂流来一只椰子,词人想象着它在南国海岛的椰树成熟,然后一路乘海浪而来,由此联想自己也是离开家乡的游子,整体气氛略显惆怅。不过明香里两次唱这首歌的气氛都比较明朗。当垒说起她经常哼这个旋律的时候,她答道”私にも帰る場所があるんだっていう歌/ 唱起这首歌就会觉得 我也是有归宿的人啊”。那时候他们在去为明香里父母扫墓的路上,我猜她从小就听爸妈哼着这歌长大,或者小时候在音乐课学过这个歌(的确它出现在一部分地区的音乐课本,导演当时选这个曲子就是因为他本人从小就会唱)。孩提时代对这首歌的第一印象不会有什么沉重的乡愁,只会有温暖,所以旋律也显得明快,让明香里怀旧、安心。垒唱这个歌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关于亲人的唯一记忆就是母亲,而失去母亲的地方也是在海边。最后结局的时候,他回到那个海边,眼里也是歌词中写到的“海边落日”。小时候他在这里失去了最初的归属,也就是母亲和亲情;现在他在这里,是想和最后的归属道别,也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放弃明香里和爱情。所以导演在转到那个场景的时候,先是放出黑色的空屏,只有背景里垒若隐若现的挽歌。他在祭奠自己的母亲和爱情,想的是死亡才是自己的最终归属。(的确他在给明香里讲自己的身世的时候也说过,那时候我为什么没能跟母亲一起死。)好在明香里及时出现,对他说“ここじゃないよ、塁の帰る場所/这里不是垒的归宿”,这才把他从黑暗中拉回来。所以两人的爱情是各自的救赎:垒给了明香里重获光明的条件和勇气,明香里也把垒带出罪孽的黑暗。两人在海边相认,也是赋予“归宿”的新的定义。对于垒来说,从没拥有过的亲情是归宿、和明香里的爱情是归宿。对明香里来说,她和父母的回忆是归宿,和垒的未来也是归宿。最后一个镜头两人相拥在一起,风车重新开始转动,预示着两人的命运重新融合交汇、再次起航。(有日本观众在见面会问风车的静止和转动是不是有意为之,导演说这是电影之神的杰作,他其实拍的时候并没有多想。)最后我想聊聊这首歌的创作背景和文史意义。这跟电影没有太多直接关系,就当是补充阅读吧。这首歌是先有词再有曲,词取自1900年(明治33年)島崎藤村所作的诗歌「椰子の実」,是根据他的友人柳田國男的经历写成的(注1)。明治31年,柳田大病初愈在异乡疗养时到访了现在爱知县的伊良湖岬(名字叫伊良湖的海岬,所以是海边不是湖。详见注2),被海岸边漂来的椰子感动,后来島崎要来了这个故事并写成诗(注1)。亦有评论说这首诗是受德国诗人Karl Bo?llmann(音译)所作的「思鄉」一诗的影响(注1,注3)。此诗被森鴎外译成汉诗收录在诗集「於母影」,原文如下:
離郷遠寓椰樹国独有潮声似窮北思郷念或熾即走海之浜聴此熟耳響欝懐得少伸
我简单意译成现代汉语:我远在在椰树的南国/唯有海潮像我在北方荒远的家乡/思乡之情灼热时/我便奔走海滨/听此熟悉的浪声/聊以慰藉乡愁不管是德国诗人的原作、森鴎外的汉译、还是島崎所作的「椰子の実」,不难看出乡愁与归宿是世界大同的话题。我想起白先勇先生在小说《台北人》的后记曾经写过的:
台北市我最熟悉——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乡的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合,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的想的厉害。
归宿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东西,它的载体可以是一只椰子、一轮落日、一首歌,可以是菜市场吵吵嚷嚷的烟火气、学校后门的烤肠,也可以是奶奶腌的肴肉,妈妈打的毛衣,嗷嗷待哺的小娃娃破涕为笑的眼睛。“可归之宿”写为归宿,可真能让心卸下妆容的地方,却是由“归处“引申而来的,没有具象的东西。那个东西往简单了说,就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