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脚下的热土,有两样东西风马牛不相及,舆论却又视它们一奶同胞,那就是电影和足球。比如国足踢得不好的时候,不看球的人也非要怼上来硬说两句,稍微踢得好那么一点,就开始大张旗鼓地表扬。这句话,把“国足/球”换成“国产电影”,把“踢”换成“拍”,一点儿都不违和。曹保平是一个擅长揣测动机和拿捏你情感线的导演,无论是《烈日灼心》一层层地揭露,还是《狗十三》直接把妥协推到你面前。如何合理地讲好一个故事,很值得许多其它高票房国产导演去北电上上曹教授的文学课。《追凶者也》也是,黑色幽默的外壳很好地遮掩了“我平生最恨奸商”的问题,既解释了张译的动机,又让你笑完之后在想这无非是现实中人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情——买到假货和豆腐渣房子,在这片热土并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题外话的追凶者也之后,重点是曹保平的另一部包着黑色幽默外壳的《光荣的愤怒》。高级的幽默,在我看来必须带着一种绝望,在力图引出笑声之外,以作对生活中无意义和荒谬的反讽。黑色幽默的本质不在于搞笑,而是通过搞笑的张力来反映现实。
以我个人十分浅薄之愚见,《光荣的愤怒》包裹着两层现实。首先是村霸熊家四兄弟,这种因两千年皇权不下县的传统,导致乡绅所拥有的旧中国式家族权力,依旧在我们脚下这片热土倔强的存在着,尤其是西南西北这些边陲。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成群结队的英雄,也没有单枪匹马的坏蛋。熊家四兄弟的团伙,有血脉纽带的牢固、又有“权力角色”的相辅相成,我尝试过大胆假设四个角色集于一人或者两人身上,总会感觉独木难支,唯一好点的合并就是把熊大和熊四安排成一个角色,可是事后那场黑色的冲突就缺少了角色。熊大做事冲动、虽是长子却又管熊三叫三哥,熊二是村里的会计掌握着村里的计划经济,熊三是村长自然大权在握,熊四虽然好色却是村里最大企业的老板自然掌握着村里的商品经济。黑井村全方位多角度地被熊家四兄弟把持着——一如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热土。看似熊大的角色最无关紧要,但是身为长子的他突出了熊三在这个小权力中心的地位,以及承包了那场冲突中,“正义”方唯一的一场胜利。就是如此稳定的“权力”漩涡里,被丢进了一颗小石子——村支书。
他是个外人,熊三想把他拉拢成“自家人”,如果熊家兄弟是桃园三结义式的草莽群豪,或许你还会想有这种可能,可是“外人”想要填补进曹保平挖好的血脉坑,在潜意识里你就知道不可能,所以熊大才会“你都把人家整成敌人了”。所以角色的安排,以我愚蠢又浅薄的见解,刚好。说句不太重要的事,角色们的演出也十分出色。无论是王砚辉饰演熊三时举手投足间那种封建家长的气势,还是吴刚饰演的叶光荣无时不刻不半张着嘴的唯唯诺诺——这和鲜肉们只会眉头轻锁、鼻孔微张是两个维度的演技。其次是基层权力的交织。甚至最后打倒村霸,靠的也是外市的警察。熊家四兄弟之所以能如此在黑井村四手遮天,免不了要揭开些已经滋生的腌臜事,嗯,在现实主义里,说到滋生,不会是细菌,通常是腐败和官僚主义。叶光荣上镇里反映情况,却看见熊三跟镇长热情地拍着肩膀,路过的警察也与熊三热络地讨论几时喝酒,就连镇里的书记也一口否决:熊家兄弟是镇里树立的致富典型,你没的证据莫要乱说。水根说的才是真理:有人管,证据一抓一大把;没人管,你还抱着石头冲天啊?叶光荣说镇长像是电视里头《子夜》里的吴荪浦。镇长不知道这是谁,叶光荣解释了之后,他问:是我像他,是他像我。
他像你。
叶光荣咧着嘴憨笑奉承着。披着西服外套、架子十足的镇长是个憨包,他不晓得茅盾笔下的吴荪浦,一面雄心勃勃一面惟利是图,表面光明正义背地道德沦丧。如果熊家四兄弟是一棵树的四条枝干,那这棵树则深深地植根于吴荪浦的口袋。其实看到这里,我们已经要说:在我们脚下这片热土,这么一部片子能上映,已经值得庆祝了。曹保平说:
电影管理部门给《光荣》罗列的意见多达几十条,比如:怎么可以这样描写最基层支部书记,他会那么猥琐,他会那么鸡贼,会不择手段,靠欺骗人把四个村霸打倒么?而光天化日之下,又怎么可能会出现那样的乡村恶霸呢?我跟他们辩白,在我国一些偏僻地区,这些事实的确存在。他们就是不想让剧本通过,后来他们也跟我谈了话,说:这事其实挺简单的,如果你想让剧本在我们这儿通过,你想要的那点儿意思就都不能要了。我曾经也想过一个很不一样的结尾,表面买家具,其实一直是卧底的那个警察,最后从房顶上哐当一声掉下来,摔到地上又爬起来,说:“我是警察”,然后又摔到。或者哐当一声,不是掉下来个人,而是掉下来个钢盔,它在地上转了几圈才停住,但你肯定不能拍,因为特警戴的钢盔上有一个大国徽。纯粹作品而言,原来的结尾肯定比现在要好,现在这个结尾还是在我的电影轨道上,90%是我的。
其实看到结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阉割过的结局。
叶光荣、水根、大旺、狗卵,如同当年熊家四兄弟一样,在土瓜的饭馆里吃着饭喝着酒就把会开了。区别只是他们付了钱。
土瓜看着手里的六十几块钱,咧嘴笑了。当然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有个更为黑色的结局:光荣们吃饱饭,打了个酒嗝,丢下一句“先记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