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流感》(Петровы в гриппе)由基里尔?赛勒布伦尼科夫(Кирилл Серебренников)执导,改编自阿列克谢?萨里尼科夫(Алексей Сальников)的小说The Petrovs In and Around the Flu,叙述后苏联时期的国宅中,彼得罗夫一家得了流感,在阿斯匹灵与伏特加的交互作用下,遁入了幻梦之中。本片时空穿梭于1977及2000年代,揉杂梦境、幻觉、现实与回忆,难以确切将每一幕的时间点皆定位及划分。
导演从开头就给了观众一技下马威,公车上满是对“现实”不满的人民,而在公车外,武装人员忙著射杀民众。喧嚣、不安是后苏联社会的整体氛围,束缚国家的枷锁一夜之间卸下,开放与封闭的辩论再起,伴随著禁忌不再的无所适从,弔诡的气息静静穿梭在公车的狭窄空间,透过话语暗示当时俄国人最害怕、厌恶的种种。
公车上有人抱怨政府,有人抱怨民族。人们咒骂戈巴契夫与叶尔钦,在他们心中,前者是所谓的“亡国”之君,后者向西靠拢,导致因解体而溃散的俄罗斯整体概念加速离散。很巧妙地,这裡虽然没有提及普丁,却以如此灰暗的俄罗斯社会情状反讽了普丁政权,即使二十年过后来看,当年的普丁比今日更加开放,重新箍拢了破碎的俄国,却埋下了扩权、独大的种子。
至于民族问题从苏联时期延续至2000年代,因没了“苏联”这个大框架,国家、民族之间的距离自然扩大,多数加盟共和国、卫星国家喜迎自己的新身分、新护照,其中也有不少曾叱吒中世纪欧洲的国家重拾主权。除了俄国,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欢欣鼓舞,因前者认同“苏联”大于“俄罗斯”,曾经的老大哥反而成了最急需重塑国民认同的国家。在本片第一幕中,导演已经描绘了2000年代俄国社会的集体挫折,他们无处发洩,只得不断咒骂,以怒气掩盖恐慌。
塞勒布伦尼科夫任职果戈里中心剧院艺术总监长达九年,于今年去职,将俄国经典文学搬上剧院舞台,其电影也深具剧场感与文学性。片中的作家谢尔盖为了使其作品能于死后成功而选择自杀,凸现对于文学之极度迷恋与崇拜,文学几乎成为拜物的一环。谢尔盖的作品与人生抉择,或许正凸现了黄金时代对于俄国文学的重要性,如双面刃般,奠定俄国文学世界地位的同时,也削弱了大众对于现代文学的关注。
文学改编一直是俄罗斯剧院、电影作品的主要选项,本片原著也曾被改编为戏剧,片中将谢尔盖著作的情节直接演绎出来,加上背后佈景,使观众猝不及防地被抽离而出,尽显场面调度的魔力,将文字如此破格地转译为影像。
由国家引发之病症
“流感”限制了身体行动,但其所造成的灼热、晕眩感却能使思考更为狂放,本片以流感作为基底,连结不同的时空,彼得罗夫忆起过往、栽进了自己创作的漫画世界,彼得罗娃的杀人瘾头被点燃,而在虚幻中的一切却又如此真实。人们的心理状态赋予虚幻越发真实的背景、元素与感官,彼得罗夫一家患上流感的设定,可视为2000年代的俄国人民在意识与身体上都抗拒所处空间的隐喻,行动经常受到国家、法律规范等等外在限制,唯有心灵能获得自由。
这样的概念并非本片首创,早在19世纪,俄罗斯思想家赫尔岑(Александр Герцен)就曾将1830至1840年代(尼古拉一世统治期间)称为“外在奴役和内心解放交织的时期”,白银时期名家阿赫玛托娃更是“内部流放”(或称内部/内在移民)的代表。不同于许多异议者远走他乡,内部流放者寻求的是精神与国家的分离,被动对抗国家制度,经常被认为是该国专制与极权的象徵。本片拍摄于导演仍被软禁期间,所以全片都在莫斯科拍摄,而导演也曾表示“拍摄本片的过程帮助自己度过一段艰难时光”,可以说本片从内到外,从创作者到作品本身,都坠入了内部流放的状态中,叙事手法与剧情发展完全超乎观众想像。
童年记忆已成创伤
流感所造成的幻觉贯串全片,而彼得罗夫的孩子也被感染,他们都吃下了1977年的阿斯匹灵,两人的幼时记忆也被巧妙地合而为一。除夕夜,发烧的彼得罗夫依然前往庆祝活动,孩子们围著圣诞树唱歌跳舞,呈现俄国新年的经典风情。雪姑娘和严寒老人在圣诞树旁炒热气氛,而彼得罗夫最深刻的记忆却是雪姑娘冰冷的手,因为过于冰冷使得记忆犹新。
然而,从雪姑娘的视角来看,那是个她在抉择是否堕胎的烂日子,卸下戏服、剥掉童话外衣,她仅是个普通的女人。两段不同视角的影像,一个彩色、一个黑白,一来一往之间,彼得罗夫的童年不再,过了二十多年,他才晓得新年之于他竟是一道创伤,公车上画著诡异妆容、仿雪姑娘造型的车掌,更再度印证了童话已然被染上了现实的色彩。
“雪姑娘”无法跨越这二十多年的光阴,无法于今日挪用雪姑娘的形象,但当年的美好却又在这段幻想中被拆解。雪姑娘是俄罗斯民间童话重要角色,也经常出现在绘画、歌剧等艺术创作之中,她是俄罗斯文化组成的重要部分,却在孩子长大后被解构,亦颇有传统意义转变的暗示。
童话不免带著神话、奇幻元素,它巩固了特定文化的价值与疆界,苏联政府曾对宗教严厉打压,取消耶诞节,直到1935年才将耶诞节归为世俗新年庆祝的一部分,显现了宗教传播之深之广,已非单一政权可以掌控,但在社会开放的过程中,却渐渐地丧失其神话光环,仅剩无止境的冰冷。
小结
《梦流感》是一部相当纯粹的俄罗斯电影,凭弔21世纪初俄国社会的紊乱身心,捕捉集体记忆逐渐龟裂的过程,却又不愿遵守观众习惯的电影叙事,也不屈于时空、真实虚幻的边界,仅透过牆上的文字似嘲讽似提示地牵引观众。我们甚至不能完全悲观地看待那个时代,因为社会正打破旧有结构,缓步自力复原,而当代的众声喧哗与度日处方都被导演藏在一幕幕跳跃嫁接的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