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气愤。
当你真的投注感情,跟随剧情发展,为一个角色所受的诋毁而悲,为她获得的赞扬而喜,跟着她全部的情绪捶胸顿足、击节赞叹,你会明白当她被轻描淡写地拉入戏内必然的欢喜团圆的沉重枷锁时那份无所宣泄的滞胀和郁结。而你无能为力。
你屈服于众口,他们告诉你这是应当的,运用一种无懈可击的组合拳法,“事已至此”,“出于你明白的原因”,“也只能这样了”,“不要太强求”,“毕竟比起其他的”,“难道不应该吗”。每一句话在你的脑子里都能毫无障碍地接下去,但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
它很好,各方面,都挺好,演员一流,镜头表现力过关,各种细节到位,甚至连流浪狗在海报上都有一席之位,你很难忍心去挑什么毛病。但是。但是。
哦……原来四十多集就是为了说这个呀,好一个先抑后扬,好一个包藏祸心,所有的真情实感都变成了真实可笑,好了你骗我看完了,但是,你休想骗我给四星。
苏明哲是和苏大强最像的人。苏大强一直同大哥亲近,是因为他了解苏明哲懦弱又无主见,你只要咬着他不断欺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的人比苏明成更可怕。苏明成是一颗你清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破的炸弹,他是有逻辑的(虽然这个逻辑自相矛盾,稍后说),你可以讲理,虽然讲理的后果可能是挨揍——但就算是挨揍也是一种有明确指向性的通路。
苏明哲不是,苏明哲只会拿一些如今被贬义化的“儒家的”、“中庸的”惯用理论来道德压制别人。“我是家里的大哥,我不管谁管。”“XX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就别再跟着添乱了。”气到你原地爆炸。这种人和稀泥的手段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他们通常会用一个或几个常识性的论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由于常识和公理是不会出错的,你如果去反驳他,就会进入他的逻辑圈套: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但问题在于,通过论据A能够证明论点A,不等于通过论点A能得出结论B。假设苏明哲说,爸病了,我必须回到爸身边去,因为我是家里的大哥,明成照顾得不好,明玉又不管。这句话中,已知条件“爸生病”,结论是“我得回去”,论据1是“别人没照顾好”,2是“我有责任和义务”;隐藏的论点是“我照顾得好”和(或)“我不管没人管了”。
事实1,苏明哲铁定照顾不好,别人没照顾好不能作为他能照顾好的必要条件,故结论不成立。事实2,大哥的盲目责任滤镜下“没人管”并不真实,故结论不成立。事实3,同样由于盲目责任感(与同等或更高程度的自大)作祟,他对自己的实力十分没有清醒认知,故论点和结论都不成立。
须知人的精力极其有限,分摊在几件事上注定此消彼长,排序取决于重要程度,你选择过度关注某一个事项,就必然有旁人替你承担其余事项里你那一份义务。这些义务在剧情发展的不同时期鲜明地转嫁在了他周围人的身上,他滥用别人的爱、同情与善心,只是因为即便如此他过得也挺惨,由此引发了二度怜悯,使他看上去是个“善良又没用的老好人”。
他是吗?他不是。苏明成是一种儿童式的、令人可以直言厌烦和憎恶的坏,甚至苏大强都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坏,而苏明哲是伪装成“没用”和“无可奈何”的,看起来甚至是“好得可怜”的坏。他是一块渺小的、不会过度恶化却永远在那里的疮疤,他好不了,你也觉得他可怜兮兮而不忍责骂。这种人会永远拖着你,因为他“尽力”了,天知道他的力都尽在了哪里但他真的没落好,他比你惨了,你又怎么能扔下他呢?
吴非,请问你为什么不跟苏明哲离婚。作为电视观众,我们期待逻辑。不离婚当然有不离婚的逻辑,剧中以冗长的集数渲染了矛盾,就像苏明哲的A证明不了B一样,矛盾飞速地解决了,这个剧里面的大部分情节攀升导向的剧情高潮都如此,生怕观众看得太仔细似的,总是过分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讲道理,我国观众已经很宽容了,体谅审查,体谅导演的不能拍,体谅编剧的语焉不详,但你们不能因为这些客观原因而枉顾角色行为的延续性,既然吴非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她的忍气吞声便理应被渲染得更温柔和妥帖些。
苏明成更奇怪。我们知道妈宝是什么样,我们也知道妈宝不会是什么样。妈宝是苏明成这样,妈宝也绝不会是苏明成这样。现在你可以想通了,这是一个奇怪而割裂的角色。在编剧和演员的角度上他当然不奇怪,如果我们把洗白当做一种必然走向,或者说得委婉些,要展现出一个不那么正面的人物的层次性,必得赋予他一些可爱的特质。但这样的人真实存在吗?不能的。
不谈洗白后的越来越多的加分项,这是一个立足于现实的剧,我们谈谈现实的可行性。一个从小在家横着走的男孩,母亲帮亲不帮理,成长环境中仅有的两位女性一个常年受他压制、毫无社会(家庭)地位,比起妹妹更像个谁都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用人,另一个无条件地纵容和溺爱他,为他所有不人道也不正确的行为撑腰。
他学会了花言巧语和阿谀奉承,却从不懂得理解、体谅和尊重,他所属的家庭关系是一种封建强权式的:母亲和妹妹分属这个家鄙视链的顶端和底端,女性对他来说是十分两极化的权力符号,你只能畏惧她——或者欺压她,凌辱她。
同时,辈分在他之先的两位男性也为他提供了侧写,他害怕大哥,那是一种顺带的谄媚,母亲因大哥成绩好而倚重他,他对大哥的敬重是出于对母亲威严的顺从。成绩好在这个家里是与地位相互捆绑的加分项,妹妹的成绩也很好,却仍然位列最底层,这教会他的只能是一个道理:性别原罪。女性是最低劣多余物品,只有当她有了儿子,社会地位才能自然而然地提升,那之后她便成了家中话语权的掌握者,所有的男性变得需要俯首帖耳。父亲就是一个典范。
这男孩后来结了婚,可想而知他在婚姻关系中会怎么对待他的妻子,何况他们结婚至此已经有了不少年头,却连孩子都没有一个。
苏明成的成长环境与母亲潜移默化的教育决定了他不可能是剧中呈现的样子。他只能是绝对自私的,除此之外,他是一个打女人和家暴的人,朱丽的父亲在听到明玉的事之后说了一句,害怕女儿以后也会挨揍,这个担心后来被印证了。一个人的暴力倾向是不会因为人生中的一两次受挫被消去的,阻止他再次跟人动手的只有他自己的道德约束,还是那句话,就剧里的表现而言,作为观众,不能确切感受到苏明成这个人在道德方面具有延续性的发展和转变。
在这里也不得不郑重地指出另外一点,电视工作者面向的是未经分级的广大受众,绝不应该在没有明确的是非引导下纵容和宣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因为你为了剧情发展这么写,很多人可能当了真,在自己遇到相似情况时选择原谅。
女性和男性有着蚂蚁和大象之别的力量差异,而人在愤怒中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这一点剧中也有相应的呈现,明玉的表现到位了(尽管拍摄上还可以将恐惧的力度再放大些)。这也是那么多人在原则上不能接受男人打女人的原因。女性朋友们,你们挨打的时候是没有任何还手余地的,那些想看两年后和复婚的请清醒些,其他任何是,家暴也不是能洗白的污点。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电视剧不要强求真实。那你宣传的时候就不要吹咯,用真实当卖点,把我骗来又喂我吃屎还不让我骂街?事实上,这个剧从一开始就存在很多不真实的地方。一整部剧都是割裂的,反映现实和不得不为团圆美满而铺垫双线并行,于是所有角色都存在着奇怪的自相矛盾。
明玉是个万能挂神,最终的落脚点在于有钱。被叫作“现实”的童话背后是个充满着非现实主义逻辑的赤裸裸的霸道总裁故事。
给妈办葬礼,出钱。爸被非法集资坑了,出钱。大哥没工作了,给找。二嫂没工作了,给找。大哥大嫂回国了,出钱。大嫂没地方住了,来我家。爸卖老房子,出钱。爸买房子,出钱。爸请保姆,出钱。爸没地方住了,来我家。矛盾被一次次用钱化解,不胜枚举。
除此之外,她有个开饭馆的男朋友,每天随缘开张为了苏家鞍前马后被警察抓还要被棒球棍打头,比苏大强亲儿子还上心,当了苏明玉男朋友之后全家吃饭都不要钱了,地位好像还不太如前几集的免费保姆。最后说这个人是个富二代。那好巧啊,石天冬是挂神的挂神。
苏明玉向来不在乎家庭关系,恨不得没有关系才好,出钱是为了堵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能叫问题吗。那换个问法,如果苏明玉没钱的话,故事能进行得下去吗?
需要强调的是,角色外在的社会属性和加持在其身上的标签,都是为了让故事和人物增加趣味性的变量,而角色本身不会随外物转移的性格、原则、立场,才是维持角色独特性的根基。没有金钱,没有分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如果苏明玉还是她本人,保有她那独特迷人的性格魅力,我们才能够说,这个角色立住了。
故事和人物这么设置,当然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最末尾几集价值观的输出。
明玉的人设之崩起于老蒙闹离婚。她可能不至于劝离,但也绝不至于去劝和。离婚避免分股权的方法有很多,苏明玉这样的人早该明白,人和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师父好不意味着师母也好,站在她的立场上不会幼稚到希望以“家庭”为限把已经想要离婚的人继续绑在一起,更不可能去渴望有个“正常美满”的家。老蒙的儿子都明白家庭是个伪概念,明玉被这样强行为最后回归家庭做铺垫,其心可昭。
每个人都需要归属感,没有家便会产生相应的替换。对于苏明玉来说,她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让众诚好”,她的角色的立意是,通过实现人生价值和付出劳动换取社会价值,从而获得师父的认可,以得到归属感和自我满足。这一切都建立在“通过自身能力作出奉献”上,而不是牺牲自己来获得补偿性的快慰。
她被屈服了。
她确实也许会变成赵美兰。她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不懂事的挣扎和叛逆,她甚至被和苏明成放在同样的位置:你们都改掉了自己身上的缺点,而大哥是个很好的榜样——远在美国,有像样的家庭和孩子,尽管这个剧里的外国人都异乎寻常地坏。她终于摆脱了前四十多集里让女孩子们羡慕和喜欢的一切,变成了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精神文明的模样。
你们,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