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看畢電影,感覺從前那位師承張徹大導演,深諳「搞基」之道的吳宇森重回駕輕就熟的警匪追逐題材,便足以讓我們暫時忘記《赤壁》和《太平輪》的痛苦記憶。正義感十足的警察矢村與渴望洗脫罪名的逃犯杜丘惺惺相識的兄弟情誼;同為孤兒的女殺手紫雨和紅霞互相扶持,姐妹情深;真由美念念不忘含冤而逝的丈夫,在吳宇森的電影世界裡,有血有肉的人物總會令我們印象深刻,奸角不全壞,好人也會因為一時魯莽做錯事,即使壞到骨子裡的天神製藥老闆,專門威逼利誘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回工廠進行慘無人道的藥物實驗,在最後關頭亦無法抗拒親情的召喚,選擇一死與九泉之下的摯兒團聚。歌頌友情、愛情與親情的偉大乃吳宇森從影多年孜孜不倦追求的終極正義,《追捕》有意延續的正是還沒有被徹底忘記的人性光輝。
邁入古稀之年的吳宇森,內心卻似乎不曾老過,往來其間的子彈與白鴿引領我們穿梭回到《英雄本色》《喋血雙雄》的黃金時代,幼稚單薄的劇情,含情脈脈、另有所指的人物對話,鐵漢柔情的藍調爵士樂,還有那一以貫之「不瘋癲不成活」的暴力美學,John的堅持讓觀眾深深感受到名為曰情懷的強大力量。有人說,情懷可不能當飯吃,我想了一想,也是,沉浸在過去的時間越久,擁抱未來的觸覺便越發地遲鈍。然而,在當下這個只講求弱肉強食的競爭法則,僅僅學會高速發展新科技的現代社會裡,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手機、電腦等科技產品逐步拉大,昔日為兄弟義無反顧、兩肋插刀的激情歲月早已被袖手旁觀的沉默所替代,人們不再念舊,甚至把對舊有事物的回憶當成古板迂腐的象徵盲目批鬥。
《追捕》開首,律師杜丘與偽裝成居酒屋老闆娘的殺手紫雨一見如故,老電影(1976年的老版作品)正是二人順利溝通的橋樑,通過對答戲中的著名台詞,吳宇森已將男女的性格特徵大致勾勒出來,河智苑確實有點周潤發的小莊味道,不做殺手的她又何嘗不想遠離腥風血雨的江湖恩怨,安心當個普普通通的居酒屋老闆呢?張涵予雖然飾演文質彬彬的國際律師,依然不改其硬漢作風,面對不公義之事必定挺身相助保護弱小。
行走江湖,講的是踏踏實實的情義二字,逐漸失掉的美好傳統需延長壽命,靠的就是細味情懷,若刻意迴避過去,喪失憑寄的未來僅留下空洞的印記,這也是為什麼吳導拍攝的槍戰會讓觀眾感受到浪漫主義的芳香餘韻的原因,寄情於人物的動作,就像優美的舞蹈,持槍、舉槍、開槍,配合鏡頭的調度,每個細節均被導演賦予了節奏感和韻律感,而《追捕》裡最為精彩的一幕打鬥段落莫過於矢村、杜丘和真由美三人與前來奪命的冷酷殺手在郊外別墅內進行生死搏鬥,矢村與杜丘的左手和右手分別被手銬銬住無法動彈,他們只能透過男性之間的默契應對來勢洶洶的襲擊。「二人合一」的理念很花心思,除了標誌性的雙槍滑射以外,冷熱兵器盡出,矢村揮動武士刀經過一連串跑跳閃躲後砍殺敵人,看著相當過癮,可見福山雅治在吳宇森的嚴格要求下苦練步法,方有今日之成果。
《追捕》改編自西村壽行的小說《涉過憤怒的河》(君よ憤怒の河を渉れ),原著講述日本檢察官杜丘離奇地被人誣告犯有強姦、搶劫罪,杜丘為洗清罪名,千方百計逃離警察的重重包圍,歷經波折後真相大白,被誣衊的杜丘最終沉冤得雪。1976年由著名演員高倉健領銜主演的經典版本較為忠於原著小說,而吳宇森「重武輕文」的特點令中日合拍的現代版對昔日經典增添不同角度的詮釋與重現。洋洋灑灑的槍戰場面,激烈的人物性格、行為衝突超越邏輯慎密的推理緝兇佔據主導地位,透過接二連三的追逐互搏渲染緊張氣氛,深陷囹圄方知世情冷暖,以此建構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
吳宇森的招牌特寫在《追捕》裡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電影前段歡慶勝利的酒會上,鏡頭特意多次給到載歌載舞的人群輕盈爽朗的步伐,慾望滋生罪惡,池內博之飾演的老闆兒子心懷不軌的眼神則提早預告將會有大事發生。電影以行進間的步伐表現人物因為環境而時刻變化的情緒與事態輕重,如杜丘被誣陷後拼命奔跑,想擺脫警察追捕,來到正在施工的工地,鏡頭巧妙地注視著往上攀爬的逃犯異常沉重的腳步,配以不知所措的眼神,與影片開頭神采奕奕、名利雙收的精英形象相差甚遠。在這一幕鏡頭的最後,杜丘不慎從高處跌落至水泥池,同樣暗示了蒙受不白之冤的他正深陷於不可告人的巨大陰謀之中,而真相就藏於罪惡的泥潭深處。
吳宇森一向是位很敢進行新嘗試的老導演,勇闖荷李活時期最成功的作品《奪面雙雄》,尼古拉斯基治、約翰屈伏塔上演另有玄機的兵賊追逐,二人互換臉龐,引發的身分認同危機為看似簡單的雙雄片加入了一層哲學思辨的意涵。如今來到《追捕》,杜丘遭到陷害的幕後元兇是從事地下非法交易的醫藥集團,牽涉到將人類改造成用於軍事行動的超級士兵的跨國政治陰謀。注射新藥的實驗者能獲得超越一般人類的耐受性和攻擊力,但神經系統卻受到破壞,嚴重者更會喪失理智,陷入瘋狂狀態。吳導演刻意在現代槍戰片裡加入帶有科幻色彩的人類改造計畫,正是表達了他的疑惑:飛速發展的科技文明能否為人類帶來真正的幸福?換了臉的屈伏塔還會是那個堅信正義與復仇的屈伏塔嗎?打了藥的倉田保昭最終沒能抵禦藥物的侵蝕,為了保留僅剩的一絲人性選擇自我犧牲,同樣被過量注射禁藥的杜丘雖然逃出生天,更在結局與真由美浪跡天涯,但又有誰能擔保善良正義的杜丘在某一天不會突然受殘餘藥物的影響,喪失人性呢?不過我想,吳宇森自己肯定沒想那麼多,在他一手打造的英雄烏托邦裡,義薄雲天,手刃仇人,兩袖清風,事了拂衣去,一切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