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米耶特出生在波兰一个农场,是一个爱吹口琴、受到父母宠爱的活泼小男孩,12岁的时候(电影里看起来更小一点)他逐渐失明,无药可治,小小的米耶特绝望地在黑暗中四处碰壁,亲情离他而去,快乐更加遥远,他像溺水者一样紧紧攥住他能抓到的唯一一个东西——钢琴。因失明,他变得对声音极度敏感,而音乐天分也完全被激发,甚至近乎癫狂。可是,钢琴能救赎他吗?《盲琴师》讲述了米耶特曲折的一生。看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我们还是个正常人,当我们对自己轻易得到的东西视若无睹、习以为常,是不会认为自己有多么幸运的。西藏让我体会到空气的珍贵,《沙丘》让我体会到水的珍贵(题外话:并不是《三体》,《沙丘》通过对一个极度缺水的星球及围绕水建立起的社会秩序的描写极富想象力、入木三分,比直接说缺水带来的真实感和冲击力猛烈太多,非常有代入感),当你拥有的时候,是没办法妄谈“理解”的。观影过程中我有设想假如是我自己失去视力……感觉未来就会突然变成一个黑洞。不敢再想。失明给米耶特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不便,影片甚至几乎没有花精力在这方面(除了米耶特在街心中间茫然四顾呼唤玛塔的时候),更是情感上强烈的不安全感。原本疼爱长子的父亲把他放在马厩鞭打马试图乱蹄踏死他,他失去了来自父亲的情感维系;母亲发现后匆忙把他送进修道院,从此再无联系,他失去了来自母亲的情感维系;在音乐学校深造他迷上了爵士,在考试中对他“误入歧途”表示失望的教授转身离开,他失去了来自老师的情感维系;朝夕相处照顾他一切起居和演出的同学兼伙伴结婚离开,他失去了来自最好也是唯一朋友的情感维系;金发结巴的女歌手——他的“白月光”、他音乐生涯的缪斯,拒绝和他恋爱、不愿随他去美国并找了新的搭档,他失去了来自恋人的情感维系;一直欣赏和支持他、不遗余力为他奔走寻找施展才华的舞台的经理人被他斥走,他失去了来自支持者的情感维系;面对要音乐还是要光明的选择,内心矛盾挣扎、情绪起伏不定、事业一落千丈的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破罐破摔,终于逼走了女友,他失去了来自爱人的情感维系……每一次关门,米耶特都失去一次他情感上完全依赖的重要关系,而在他不断失去的生命中,只有钢琴始终不离不弃。因此,在我的理解里,当医生说他右眼有希望恢复视力,但同时会损伤听力的时候,这个两难选择,并不仅仅存在于“过正常人的生活”还是“继续当钢琴大师”之间,而是意味着,他是否要去主动结束陪伴他最久、最为根深蒂固的这段依赖关系——他和钢琴。而最后他的选择表明,这项情感维系,是他宁可失去生命也无法割舍的。整部影片剧情的推进、镜头的运用、节奏的把握、演员的诠释都可圈可点。首先,叙事上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而是穿插交代他的童年,往往在情绪和行为的夸张表达之后,再以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客观视角去讲述,凌而不乱,散而不飘,观众被稳稳地牵着、托着、带着——它没有说:我在解释,也没有说:你需要知道——但是观众就这么懂了,于是有了一处处不理解之后的恍然大悟,以及一片片羽毛沉落垒出的千钧之重。它没有试图引起观众激烈的情绪反应,全程没有眼泪、没有击溃,但是那抽丝剥茧般一点点缠绕的惆怅和沉重,最终让我在回顾整部影片时,体会到了更为强烈的心碎。镜头的运用极为纯熟,看似简单的画面,其实对特写近景中景远景的选择都花了心思,既完美流畅地推动和衔接剧情,又揭示出了更深层的没有言说的意味,寥寥几笔,内有春秋。让我体会到,好的镜头运用本身就是在表达,就好像我们有表情语言、声音语言和肢体语言,而导演比我们还多了一种镜头语言,使得它的表达更加有层次、有深度。娴熟的同时,运镜还很有特点,如果形容人的话那就是辨识度很高了。印象特别深的,是前半部表现米耶特弹琴的癫狂状态时用了非常多的特写:他的人在大幅地剧烈摇摆,大胆地用特写去捕捉他的半张脸、头发、晃动的衣服,甚至更大胆地把镜头也晃起来了——人在晃,镜头在切换,忽而侧拍、忽而仰拍,但是完全没有晕眩的不适感,而是极其近身地感受到了他的癫狂是来自内心深深压抑的猛烈的情感需要,既有索求的需要、亦有给予的需要,一切都在他的指尖与琴键的飞速碰撞中喷薄而出,如入化境。得益于内容的故事性、铺陈的方式、镜头的转换等,再加上整部影片节奏很好,有张有弛,既让人完全沉浸,又不容易出现视觉疲劳和大脑疲劳,浑然不觉已两个小时过去。想起最近看的两三个令人昏昏欲睡或坐立难安的电影,高下立判。最后不得不提的是这个电影的演员真是演技炸裂,每一个演员都好像是在演自己,毫无表演痕迹,极具张力。无数次产生疑问,饰演盲琴师的大卫·奥格尼克,是不是真就是个盲人?是不是神级钢琴大师?看电影的时候觉得他就是本人,完全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剧中有一处情节是他第一次和女友亲热,玛塔试图摘下他的墨镜,他当时的反应——拒绝、柔声解释“怕吓跑你”、厉声大喊、疯了一样的激烈反应、迅速摸索着找到又戴回去、沉默、缓缓摘下、等待、怯怯地说“你没有吓跑”、得到温柔回应后笑出声——太真实了,也太动人了。他的笑声里有那么多重意思,自嘲,笑自己没必要的担心,释怀,开心,放松,暖意……全片太多细节都值得细细品味,没有一句没用的台词或多余的动作,举手投足全是故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米耶特童年还没有完全丧失视力时,和母亲坐在房后的长凳上,母亲拿花给他凑近了看,让他用口琴吹出来,记住这个颜色;后来每一次他摁下琴键,念这是红色、这是黄色、这是蓝色……他是在努力用美好的回忆去救赎自己,让颜色填充自己黑白的世界啊!无言,唯剩深深的心疼。片中还有多次他站上窗台的情节,第一次是他第一次听到即兴演奏爵士乐,为了拿到那张唱片;第二次是晚宴觥筹交错间,他恍惚了,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一个没人真正关心的“装饰”,他站上了阳台;他的最后一个镜头中“看”向天空时脸上的神情终于一扫阴霾,灿若窗外的阳光,此时影片却没有再拍他站上窗台了,而是用隐晦和唯美的手法避过,用流浪汉的话证实观众的怀疑:钢琴大师云游去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和他的人生一样。用这种方式去处理他的死亡,再恰当不过了。在对他生前重要的伙伴一一采访时,他的“缪斯”说:“我爱过他”,然后又笑了,说“开玩笑的,我没有爱过他”。沉默半晌,她加重语气重复道,我没有爱过他。但是她的眼睛里说的,却是相反的话。我想,这一刻,我们每一个人,都爱过他。
什么苦其心志,什么劳其筋骨,如果有唾手可得的幸福,请让我远离这些折磨;什么天才,什么疯狂,如果有来世,我只想继承父亲的农场,做一个农夫,安安静静走完我的一生。以上,写于2021年12月11日。
看到《盲琴师》豆瓣得分只有7.5,我认为这是被低估的一部好片子,是一部值得我坐在电脑前认真写一下影评的电影,恰如此时此刻我正在做的。